【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聆雨子】
前些日子,据媒体报道,美国好莱坞索尼影业宣布,已拿下翻拍权,将把2021年中国票房冠军——春节档喜剧《你好,李焕英》,翻拍成一部英文版。
消息一出,话题大热,期待者唱衰者皆有。但总体看,大家普遍倾向于用更轻松愉快的“玩梗”态度,将其当作颇具喜感的谈资:网友已开始代为选角,讨论哪位胖胖可爱的、演技出色的美国女星会被择定出演贾玲的角色。
毕竟,事关影视娱乐,有价值有趣味的资源,本该全人类共享。
只不过,这“共享”并非顺理成章,它亦烛照出背景、隐情、交流与博弈,乃至可堪寻味的全球文化格局裂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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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莱坞为什么也要翻拍?
电影界的同题翻拍早就是常规操作,而翻拍中的“跨国界题材挪移”,也屡见不鲜。
当然,“大家都在做”,不代表“很容易做好”。
拿中国自己举例:《来电狂响》翻拍自意大利的《完美陌生人》,《麻烦家族》翻拍自日本的《家族之苦》,《龙虾刑警》翻拍自韩国的《极限职业》,《十二公民》翻拍自美国的《十二怒汉》,《误杀》翻拍自印度的《误杀瞒天记》,《北京遇上西雅图》广义上也算翻拍自经典爱情片《西雅图夜未眠》,《我最好朋友的婚礼》《我知女人心》《新娘大作战》也都有好莱坞原版……总之五湖四海,不一而足。
尽管在口碑、风评、尤其是不可避免的“和原作比较”上,往往存在争议,但仅从一时一地票房影响力上,这些作品也都算可圈可点。
众所周知,中国电影产业近二十年里才真正起步,生产发行机制与故事孵化能力尚在进益完善中,且对部分特定题材(如都市浪漫喜剧,这也是上面罗列作品的高发领域)缺乏经验、需要他山之石借鉴,故而翻拍于情于理都让人接受。但好莱坞坐拥全球电影中心地位、又一向以永不枯竭的原创力为彪炳,似乎只有它“文化输出”的份儿,压根不用“向外进补”。
实则不然,翻拍这件事,好莱坞照样历史悠久、从未中止。
往早了说,玛丽莲梦露最受欢迎的作品《热情如火》来自法国片《爱的号角》,经典西部片《七侠荡寇》来自日本黑泽明的《七武士》,大名鼎鼎的《真实的谎言》来自法国的《完全女人》……
往近了说,口碑颇佳的文艺片《生无可恋的奥托》来自瑞典的《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曾在中国内地公映的《触不可及》也是法国先拍的原版,就连去年奥斯卡的最佳影片《健听女孩》,都从法国的《贝莉叶一家》脱胎。
图自《健听女孩》
究其原因:
第一,资本片刻不停的逐利性决定了,好莱坞的工业体系与商业逻辑里,酝酿着巨大的内容输送焦虑,“源源不断地、不拘一格地寻找选题”本就构成它的日常工作轨迹;
第二,好莱坞素以全球生意自居,虽说“夹带美式价值观”是此种“国际视野”里更重要的任务与目的,但既然是生意,总也不会拒绝“收益返流”,带回各地“土特产”,供其自娱;
第三,近年经济萧条加剧,好莱坞守成心态也日益严重,四平八稳禁不起折腾,与其吃力不讨好地试水新东西,不如现成捡拾这些在海外市场已被群众验收过的题材,以期能提供更多的票房预估保证(顺便提一句,由于疫情影响、欧美电影院线停摆,《你好,李焕英》其实是那一年的全球票房冠军)。
从另一角度看,这也证明,美国观众虽然理论上非常幸福地生活在最先进与丰富的影片制播体系里,但观看选择貌似颇为单一、许多人只接受本土电影、远谈不上博览群片(这大概倒并非来自封闭的政策,而更多来自傲慢的习见与惯性),所以“翻拍”才能时不时为他们提供些新鲜感——前文述及的例子里,《触不可及》也好,《健听女孩》也好,都是很吃初始设定的故事,如果“大多数人已经看过原片”了,估计效果会大打折扣。
这也是为什么,好莱坞翻拍对象,还是以“相对的异质文化”作为优先选择——法国、北欧较多,和美国关系更密切更有同源性的英国就较少。
中国曾经被怎样翻拍?
至此,定有读者提问:中国不也是更有“新鲜感”的“异质文化”?好莱坞的翻拍大业找上过中国吗?
答案是:有过,但很少很少。
2002年,中国香港电影《无间道》一炮而红,连续拿下香港金像奖和台湾金马奖,次年还代表香港地区角逐奥斯卡,入围最佳外语片的评选。
这个正反双面卧底的复杂矩阵,以其波诡云谲、奇幻迷离的吸引力,被大牌导演、好莱坞四杰之一的马丁·斯科塞斯看中,购走版权,拍出了他自己的《无间道风云》(又名《无间行者》)。
《无间道风云》同样大获成功,2005年斩落奥斯卡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等四项大奖。
但相比母本,《无间道风云》大大弱化了其中浓重的文艺气息,尤其是弱化了那份独属于亚洲哲学的宗教气息——“无间”本就是佛教用语,片中暗指人在正邪之间摇摆所发生的自我认同失焦,与无从抗衡和挣脱的宿命——改用一种更加老派和传统的美式黑帮片手法,通过写实白描的表达,讲述了一个更简洁明了的“卧底”与“黑警”斗智斗勇的故事。
《无间道风云》海报
值得一提的是,这类华语影坛的“卧底式警匪片”,似乎尤受好莱坞的偏爱。另一部更早的、同以卧底为设定的经典港片《龙虎风云》,也曾以翻拍形式出现在好莱坞的电影银幕之上——那就是鬼才导演昆汀o塔伦蒂诺的处女作《落水狗》。昆汀以此片为自己导演生涯拉开序幕,但在具体处理中,他也做了视点更换:叙述从警察主线换到劫匪主线,从而更强化了刺激性与猎奇感。
除此以外,就剩下些零敲碎打的案例,比如2008年“狮门影业”推出港产恐怖片《见鬼》的翻拍版《异度见鬼》,上映之后口碑票房双双遇冷,女主角杰西卡·阿尔芭还被提名了金酸莓奖的“最差女主角”。
可见在好莱坞翻拍视野里,中国长期以来都是相对敲边鼓的、可有可无的次级选择,即便酿造一二佳品,也被做较大幅度改造、修剪、纳入他们更熟稔的类型逻辑里,真正和“中国”相关的主题牵引力,早显得聊胜于无。
何况这寥寥几部也产于香港,“中国内地”就愈发不在场了。至于大家很容易想到的《花木兰》之类,那只能叫“IP借用”,并非严格意义的“翻拍”。
其实,一旦回溯下中国元素在好莱坞电影中的历史性变迁图谱,就能理解翻拍何以发生得如此迟滞。
20世纪初的好莱坞,中国人的银幕境遇逃不过卑微的苦力(男性)或贩卖异国情调的猎奇对象(女性),前者乃龙套中的龙套,后者美貌纯良,却无法抵御来自西方男子们的浪漫阳刚,静等被俘虏征服、投怀送抱。
70年代李小龙横空出世,修正了美国电影的华人认知:眼花缭乱的搏击术,为看惯了现代枪战的西方观众,提供了全新的视觉体验。他们终于承认,那些逆来顺受、病病歪歪、光头长辫子的中国男人形象已失去历史有效性。
不过一个刻板印象的推翻,往往要以另一个刻板印象的建立为代价:李小龙固然能将“功夫”(kungfu)这个新词汇带进英语词典,却也无意中让中国人都被安上新的固定标签——能打。“中国人都会武术”成了新的俗套,延续将近三十年。无论是成龙和李连杰这样的演员,还是吴宇森这样的导演,都以在动作片上的突出表现得到接受。连女演员们(刘玉玲、杨紫琼)也无一例外都是“打女”人设。哪怕迪士尼的一只熊猫,都没逃过成为大侠的命运。
进入新世纪,中国国际形象大为提升、国际影响力今非昔比。美国电影工作者也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结果就是在好莱坞主流大制作里,中国终于无需附着在某个具体的武打高手身上,转而开始以整个国家作为主体,宣示其责任力量:
《环太平洋》中,人类对抗怪兽的最后一道防线,被设置在香港;《地心引力》里,中国空间站“天宫一号”成为了美国宇航员得救的唯一机会;《2012》中,全世界元首们都忙着前往青藏高原登船避难,中国制造的“诺亚方舟”为地球提供最后的庇护所,白宫官员直接说出“也只有中国人才能造出这个”的台词。
中国成为一种“外挂式”的解决方案,但它依旧没跳开“中国有钱”、“中国人会拼命”、“中国体制能集中力量办大事”、“中国政府能迅速完成社会动员”之类夹杂了钦佩、恐惧和警觉的制式化摹写。
综上所述,被忽视的苦难众生阶段,被消费的武术高手阶段,被敬畏的国际合作者阶段。
这三个阶段,确实是尊严感不断提升、作用和份额不断加重的过程。但这三个阶段,都是浮在表层的:曾经的种族歧视是表层的,后来的武术欣赏是表层的,现在的国力敬畏,也还是表层的。
换而言之,好莱坞之前对中国的使用,是典型的一知半解的、望文生义的符号式使用,而非食髓知味的体系式使用。
符号是拆碎后予取予求的,是同一意象系统的复制黏贴,它只裁选你脸谱化的、功能性的一面,仿佛从你全部领土掠过,却心安理得丢掉最美的风景。
翻拍却是由表及里的、要求立体性的、保留完整一套思维创意的——这才是它缺席的原因。
再说赤裸裸一些:翻拍是要为版权付费的,至少他要认识到,你值得。
无疑,我们一直在呼唤和等待一段更深层次的对话,一种更加举重若轻的反渗,一个可以调动中国思维、中国智慧、中国哲学去解答美国瓶颈的新周期。
它意味着更多的自主想象空间(而不是被动的可塑性),更开阔的自内向外的表达,意味着深层、细腻、潜在、润物无声的持久维度——不再是“你好厉害,我愿意看你打”,而是“你好有道理,你好治愈,我想听你说说话”。
李焕英是一次全新的翻拍?
显然,这次翻拍选定《你好,李焕英》,很是特殊。
这里边没有枪战追车,没有悬疑惊悚,没有怪兽外星人,没有这些好莱坞最擅长最偏爱的东西,当然,也没有京剧脸谱、飞檐走壁、悠久历史、绚烂民俗、黄土乡村、特殊政治年代、神异玄学、医药美食香料,没有这些好莱坞最乐于为中国缝上的扮相与说明书,没有这些“他者式”、“客体式”的奇观。
它是一部亲情片、生活片,它只有最普通、最平凡的中国人,只有最日常的社会纹理、喜怒哀乐。
《你好,李焕英》并非完美无缺的神作:前半程的笑料堆砌,也不能说多有新意;后半程的动情点营造,手法也偏于单一且缺乏克制。
但这些都是技巧层面的理性研判,电影作为一项最诉诸感性的精神消费,它最动人的部分,总是非理性的。
本片当初正是在春节档里、在导演亲身经历的加成下,以前所未有的炽热情感浓度,覆盖掉了自身所有稚嫩的、有瑕疵的地方。
现在,是让大洋彼岸的观众们去感受此“前所未有的炽热情感浓度”之时了。
情感,正是之前好莱坞银幕上的中国,最被忽视的地方。
何况,哪怕在美国人“更熟稔的类型逻辑里”,它亦给出了真正的新东西:
好莱坞也拍过不少“穿越时间”的题材——《午夜巴黎》《蝴蝶效应》《时间旅行者的妻子》……但它们的人物动机几乎都落在“回到过去为自己解决一个问题、为自己实现一个心愿、为自己践履一个承诺上”,是从主角本人的情感需要出发的一梦华胥;
但《你好,李焕英》不同,它是“到过去为母亲解决一个问题、到过去帮母亲走出困境、到过去替母亲建立一种更好的生活可能性”,且这更好的可能性,还要以抹除“我”为前提代价——撮合母亲与另一个并非“我”父亲的男人,于是,行动人物(我)和欲望人物(母亲)之间是分离、对立的,这既释放出巨大的叙事张力,也释放出更打动人心的双向奔赴、双向的自我牺牲。
这种自我牺牲,这种家庭至上的两代人无条件的奉献,是极具中国特征的,是极富东方伦理色彩的。
尽管作为世界上最强势的文化已延续多年,但走到今天,美国文化同样暴露出深刻的问题和危机:消费主义和拜物教、个人主义、工具理性、娱乐至死、金融危机、疫情失控、阶层对立、种族矛盾。
越是这样的时候,它越需要一个“不一样”的外来力量的注入,一个跳出来进行观照、审视、反思的新角度。看似遥远的中国,就是这样一个角度和一种力量,李焕英式的无私无我与亲人间的相互成全,就是这样一个角度和一种力量。
赛义德的文化旅行理论认为,一切文化体系都具备着跨越式传播、演化及越界的潜能,具备适应新的时空环境与新的生存竞争之后,融入新的环境的可能。
并非所有文化的传播潜能都顺利兑现,曾几何时,全球化的文化交流庶几等同为发达国家对发展中国家的单向度递送。
但情况正在变化,从碎片采撷到整体翻拍,从《无间道风云》到《你好,李焕英》,不知不觉,美国人面朝中国呼唤和索要的,已从散点分布的元素、触发灵感的创意,变成了一份福至心灵的抚慰、一段富于智慧的精神疗愈、一场导向和解的关怀。
中国文化的逆向旅行,就此展开了。中国故事、中国情感、中国精神作为源头活水的地位,再次证实了。
这既避免了西方文化可能带来的单向度霸权,也扭转了中国文化复兴途中可能遭遇的保守封闭责难、阻绝了可能产生的拒绝竞争的守成主义惰性。
虑及当前国际大环境里冲突加剧、单边主义盛行、人类撕裂日趋严重,此时此刻能以文化资源在全球流动为契机,寻回更多和平对话、加深理解、重建共识的可能,绝对是大国担当之体现,是我国一贯主张和提倡之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绝佳承载基石。
这就愈发激励着中国影视创作者,为“讲好中国故事”,探索更多的世界性内核、更多的文化穿透力。
一切,就从李焕英的漂洋过海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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