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义德逝世二十(shi)年｜专访蒂莫西·布伦南：年轻(qing)一代需要萨义德,传记,思想,政治
蒂莫西·布伦南（Timothy Brennan）是美国明(ming)尼苏达大学文化研究与比较(jiao)文学系(xi)、英语(yu)系(xi)教(jiao)授，曾在康(kang)奈尔大学、密歇根大学、波(bo)茨坦大学和洪堡大学（柏林）任教(jiao)。他于2002年至2004年担任人(ren)文研究所所长，1997年至2003年在剑桥大学出版社编辑(ji)“文化边(bian)缘”系(xi)列丛书。主要著作有《萨尔曼·拉什迪与第三世界：民族神话》《世俗奉献(xian)：非洲拉丁(ding)音乐和帝国爵(jue)士乐》《借(jie)来的光（卷一）：维柯、黑格尔和殖民地》等，并且首次(ci)编辑(ji)、共同翻译阿莱霍·卡彭铁尔的经典研究之作《古巴音乐》。
蒂莫西·布伦南
2021年，蒂莫西·布伦南教(jiao)授出版了《萨义德传》，该书是迄今为止第一部关于爱(ai)德华·萨义德的综合性传记，当年获得巴勒斯坦图书奖。“当我接下写这本传记的任务时(shi)，”布伦南说，“我想知道距离萨义德去世已过了十(shi)几年，人(ren)们是否还记得他，更不用说会对他着迷。事(shi)实证明(ming)，我低估了他对人(ren)们（从伊(yi)斯坦布尔、布宜诺斯艾利斯再(zai)到北京）的重要性。甚至可以说，他的名气是在他缺席的情况下继续积(ji)累。”八年间，他三易其稿，力图在生平事(shi)迹和思想演变之间寻找叙(xu)述的平衡点，“写作中最大的冒险是如何忠于爱(ai)德华具有挑(tiao)战性的理论品位——这些艰深的哲学、音乐理论和语(yu)言学书籍塑造了他的思想，最终还是要落脚到写出一本普通大众(zhong)可以阅读的传记”。
《萨义德传》
在萨义德去世二十(shi)周年、简体中文版《萨义德传》出版之际，蒂莫西·布伦南接受了澎湃新闻(wen)的专访。
澎湃新闻(wen)：与2019年夏(xia)天(tian)完(wan)成(cheng)的第二稿书稿相比，《萨义德传》书名从“Places of Mind, Occupied Lands”变成(cheng)了“Places of Mind”，这是否反映了书写重点的转变？
布伦南：并非如此。首先，我在1992年发表过一篇以“Places of Mind, Occupied Lands”为题(ti)、论述萨义德的文章，我也的确提(ti)议(yi)将它(ta)作为这本传记的书名，而FSG出版社的编辑(ji)最终说服我把书名改短(duan)。其中一重考虑或许是避免(mian)暗(an)示以色列对巴勒斯坦的占(zhan)领，避免(mian)公开对抗的意味。其次(ci)，也有纯粹(cui)的文体考虑。书名总归是越简洁越好。我发现这一词组在翻译时(shi)并不容(rong)易（比如法国记者提(ti)到难以找到含义准确对应的法语(yu)词）。借(jie)“Places of Mind”这个书名，我想强调的是在萨义德思想中地理所处的中心地位，他着力论述领土、土地、家(jia)园、放逐和疏远（而非读者以为的，作为如此关注历史的作家(jia)，萨义德会更关注时(shi)间）。还有一重事(shi)实，即(ji)作为一名知识分(fen)子，他居住在一个地点（纽约），而他的思想盘踞(ju)在另一个地点（巴勒斯坦）。最后，我也想暗(an)示他的思考灵活地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从来不会停(ting)留(liu)在一个地方。
澎湃新闻(wen)：在《序言》中提(ti)到，您要接受这一挑(tiao)战：讨论萨义德思想发展的转变轨迹，能否为读者预先做一番(fan)概括？
布伦南：在任何职业生涯中，人(ren)们通常都能在早(zao)期就察觉到后来取(qu)得成(cheng)就的迹象。此前已有很多关于爱(ai)德华的讲述——他的父(fu)亲(qin)经商，他是娇生惯养(yang)的儿子，后来在一所安稳的常青藤盟校任教(jiao)，成(cheng)为一名相当正(zheng)统的文学评论家(jia)，直到1967年第三次(ci)中东战争（阿拉伯语(yu)称其为“挫折”[Naksa]，指以色列开始占(zhan)领西岸和加沙）促使他投身政治行动。这类讲述把它(ta)当成(cheng)历史偶然，而事(shi)实不是这样。萨义德在少年时(shi)就同情巴勒斯坦事(shi)业，在普林斯顿大学读本科时(shi)就开始写政治文章，将幼时(shi)对古典音乐和文学的爱(ai)好带到了成(cheng)年生活中——那也是激励他做政治工作的灵感。他对语(yu)言和文学的研究从一开始就是一种秘密武器——他为巴勒斯坦人(ren)争取(qu)权利、充当政治代言人(ren)时(shi)发表的富(fu)有感染力的言论，正(zheng)是源于此种训(xun)练。简而言之，我会强调连续性，而不是激进(jin)的中断。被萨义德视为英雄的人(ren)（如康(kang)拉德、维柯、葛(ge)兰西、卢(lu)卡奇和阿多诺）自(zi)始至终都保持稳定(ding)，而萨义德的人(ren)文主义立场、知识分(fen)子应是破坏圣像者、强调自(zi)学的重要和对知识分(fen)子拥有独(du)特力量的信(xin)念，则贯穿了他生命的各个阶段。
澎湃新闻(wen)：在致谢部分(fen)，您提(ti)到有两章尤(you)其难写，请问是哪两章以及难点在哪里(li)？
布伦南：我指的是第四章《密探》和第六(liu)章《外邦人(ren)知识分(fen)子》。书写萨义德的传记，却忽(hu)略其思想演变的话，我认为都是一种背(bei)叛。的确，他是一个非常迷人(ren)、有趣、超凡脱俗的人(ren)物——身边(bian)的人(ren)能轻(qing)易感受到他的活力，因此有不少有趣的轶事(shi)流传下来。我想人(ren)们可以试着用这种方式讲述他的人(ren)生故事(shi)，用丑闻(wen)、情绪爆发和条(tiao)条(tiao)金句填进(jin)去，一些篇幅较(jiao)短(duan)的书试图这样做，在我看来并不成(cheng)功。我写的这本传记里(li)也有很多这样的内容(rong)，毕竟(jing)这是传记构成(cheng)的基础，在这些地方，我试图突出他的幽默、他的机灵、他的措辞变化或脾(pi)气的突然转变。但是，有人(ren)邀请我写这本传记的原因之一，是只有他以前的学生能够理解他思想演变的动力——形塑他的哲学和批(pi)评书籍是哪些，“理论”世界之于他的利与弊，以及它(ta)们如何与他的政治活动相吻合。第四章和第六(liu)章作为传记的起始部分(fen)，在书写上是巨大的挑(tiao)战，因为并没有与此类关键发展节点相关的私人(ren)记录，我却必须较(jiao)为细致地讨论像R.P.布莱克穆尔、哈里(li)·列文这样的批(pi)评学者，又或是莫里(li)斯·梅洛-庞蒂和福柯的哲学、18世纪修辞学、罗(luo)马法研究者詹巴蒂斯塔·维柯的宏观(guan)文化社会研究，同时(shi)要注意这种论述能够吸引普通读者的注意力，读来趣味盎然，或者说至少不那么难以理解。
澎湃新闻(wen)：如何理解“世界文学”（Weltliteratur）可能退化成(cheng)“全球文学”（Global Literature），因为我们必须面对在全球范围内，比起其他语(yu)言，英语(yu)仍(reng)然是强势得多的语(yu)言这一现实？
布伦南：这个问题(ti)很难回答，也没有人(ren)能够提(ti)供一个确切(qie)的答案。现今文学研究里(li)有一个很流行的分(fen)支，称为“world literature”，正(zheng)是源于萨义德早(zao)期著作的启发而兴起，尤(you)其是他与第一任妻子梅尔合作翻译的埃(ai)里(li)希(xi)·奥尔巴赫那篇论世界文学的文章，从1965年开始翻译，在1968年完(wan)成(cheng)，这恰恰与当时(shi)的学术主流热点相悖。除了英语(yu)，萨义德本人(ren)精通阿拉伯语(yu)、法语(yu)，他以这三种语(yu)言书写文章、发表演讲，去推动阿拉伯文学翻译成(cheng)英语(yu)。而在《报(bao)道伊(yi)斯兰》（Covering Islam）中，他谴责那些不想去费心学习阿拉伯语(yu)就能报(bao)道异域土地的傲慢做法，同时(shi)，他还看到将其惯常语(yu)言之外的文学作品介绍给听众(zhong)的种种好处（缺乏更好的形容(rong)词语(yu)）。如果想细致比较(jiao)遣词造句的细微差别、视角的转变等等，当然是应该直接读原文，光靠翻译是不充分(fen)的；但另一方面，坚持语(yu)言纯洁性原则或在帝国中心地带要求大多数人(ren)学习外语(yu)这种不现实的愿望，意味着世界其他创(chuang)造力丰富(fu)、具有文化差异的地区可能错失产生认同自(zi)豪感的机会。我认为翻译成(cheng)英语(yu)是既有利也有弊的善举，我相信(xin)萨义德也是这样认为。
澎湃新闻(wen)：TikTok是巴勒斯坦年轻(qing)人(ren)最受欢迎的社交应用，2022年夏(xia)天(tian)，年轻(qing)人(ren)自(zi)发形成(cheng)的抵抗组织“狮穴”主力易卜拉欣·纳布尔西毅然出席战友葬礼的短(duan)视频(pin)就在当地热传。巴勒斯坦年轻(qing)一代似乎更倾向于诉诸武力来抵抗以色列，在这种形势下，爱(ai)德华·萨义德能否给予他们革命的启发？
布伦南：是的，我相信(xin)如此。目前以色列在对加沙北部狂轰滥炸，这种屠戮(lu)被媒(mei)体有意忽(hu)略，我直到最近才了解到TikTok对巴勒斯坦人(ren)日常生活具有重要意义，尤(you)其是当以色列切(qie)断网络、电话和电视，阻止外部媒(mei)体报(bao)道他们犯下的战争罪行之际，TikTok在眼下是还能用的唯一平台。从许多方面看，都不能说萨义德是革命的，如果我们用这个词意指相信(xin)只能凭借(jie)武力手(shou)段实现解放的军人(ren)。萨义德更倾向采取(qu)在大舆论下（世界范围内）孤立以色列的策略——让越来越多的人(ren)看清以色列政权究竟(jing)代表什么（正(zheng)如针(zhen)对南非种族隔(ge)离政策的舆论行动）：它(ta)藐(miao)视所签署(shu)的国家(jia)法和相关条(tiao)约，对辖域内的阿拉伯人(ren)实施非人(ren)的殖民行径，对被围困的巴勒斯坦人(ren)长期实施非法暴力。同时(shi)，他相信(xin)抵抗，包(bao)括武装抵抗，是殖民地人(ren)民的基本权利（如阿尔及利亚(ya)、越南、尼加拉瓜(gua)等国的反殖民抵抗），并且称巴勒斯坦两次(ci)大起义（intifada）是二十(shi)世纪最为英勇的抵抗行为之一。萨义德讲述真相——他的文章讲究节奏和布局的同时(shi)还要传达信(xin)念，将修辞的精妙运用、发挥同理心去调解、犀利的事(shi)实揭露、拒绝敷衍的明(ming)晰融为一体，面对懦弱、充斥谎言、双重标准和野蛮行径的局面，这是具有革命潜力的文本，可以穿透迷雾(wu)，试图保持理智，抓住问题(ti)的核心。
澎湃新闻(wen)：您为英国学者戴维·奥尔德森、罗(luo)伯特·斯宾塞编著的《保卫人(ren)文主义：理论和政治的探讨》（For Humanism : Explorations in Theory and Politics）撰写了长篇导言，这从反面印证了对爱(ai)德华·萨义德的误读深到什么程度。萨义德继承(cheng)发扬了从维柯到埃(ai)里(li)希(xi)·奥尔巴赫这一久经遗忘的人(ren)文主义，另一方面，在当今的数字世界，萨义德却仍(reng)然持有深远的影(ying)响(xiang)力，如何理解这种矛盾？
布伦南：人(ren)们会觉得数字世界像创(chuang)造者，这其实是一种自(zi)负(fu)态度。更清醒地看，它(ta)更像是一个传送带或容(rong)器。毕竟(jing)，数字世界的内容(rong)主要是来自(zi)此前被书写、创(chuang)作、拍摄的照片以及影(ying)片所记录的。打开谷歌去搜索，出现的无非是上传到网上的，纸(zhi)张(zhang)、舌头、相机快(kuai)门和赛璐珞胶片等旧技术的造物，现在变得可搜索并且易于管(guan)理，将一个个整体分(fen)散成(cheng)部分(fen)，整体隐(yin)藏在限制访问的屏幕后面，部分(fen)在瞬间被复制。今年1月去世的人(ren)工智能理论家(jia)、认知心理学家(jia)罗(luo)杰·尚(shang)克（Roger C. Schank）曾说过他怀疑是否真有人(ren)工智能这种东西，只有被记录、划分(fen)、操纵、管(guan)理和重新排列的人(ren)类智能。从这个意义上说，也就不奇怪为什么像萨义德这样的人(ren)，习惯用钢笔写文章，却能因为上传到网上的有关他的电影(ying)和讲座视频(pin)（显然是他最善于运用的交流途径之一）广(guang)泛传播而保持鲜活。无论他的文章多么有感染力，对于他本人(ren)的感知的最佳方式莫过于演讲厅，他温文尔雅、热情、善良：提(ti)醒人(ren)们知识分(fen)子使命的严肃性。作为公共发言人(ren)，他强调人(ren)文学科的重要性、知识分(fen)子的担当、为巴勒斯坦人(ren)争取(qu)权利，这些演讲在今天(tian)听来依然铿锵有力。因此年轻(qing)一代需要萨义德，需要在网上以数字形式重温他的演讲，这并不矛盾。
澎湃新闻(wen)：萨义德是后殖民研究的开创(chuang)人(ren)之一，后殖民理论也是您的研究重点，最后能否介绍一下对拉丁(ding)美洲作家(jia)阿莱霍·卡彭铁尔的挖掘？
布伦南：阿莱霍·卡彭铁尔不仅是杰出的拉美小说家(jia)，他既阐(chan)述了“魔幻现实主义”理论，也是首个实践者。“魔幻现实主义”不仅对拉丁(ding)美洲和加勒比海地区的文学繁荣产生深远影(ying)响(xiang)，而且体现在1980年代和1990年代对南亚(ya)英语(yu)文学的爆炸性兴趣上，从萨尔曼·鲁西迪开始，随后是许多来自(zi)印度的小说家(jia)。这一过程与美国和英国后殖民研究的兴起相呼(hu)应，也与爱(ai)德华·萨义德本人(ren)（拉什迪的密友）扩(kuo)大的影(ying)响(xiang)力相呼(hu)应。而且和萨义德类似，卡彭铁尔也是演技精湛的钢琴家(jia)，二人(ren)都对西方古典音乐有百科全书般的知识储备。
我在多部著作中讨论了卡彭铁尔，我注意到他在英语(yu)世界里(li)没得到应有的重视。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一个意外。因为美国拉丁(ding)美洲研究的一位重要人(ren)物写过一本关于卡彭铁尔的书，严重歪曲了他的贡献(xian)。该评论家(jia)忽(hu)视卡彭铁尔论述音乐的著作，将其描绘成(cheng)奥斯瓦尔德·施宾格勒的追随者，并认为他的小说是超现实主义风(feng)格。相反，卡彭铁尔是黑人(ren)文化的先驱捍卫者，是歌剧创(chuang)作人(ren)，也是古巴革命的主要参与者和支持者。这不是那种能列入(ru)美国后殖民研讨会教(jiao)学大纲的形象。他在小说《大教(jiao)堂爆炸》和非虚构研究《柱之城(cheng)》中对“巴洛克美学”的描绘，是反殖民主义的杰作，完(wan)全摆脱了欧洲中心主义。相反，它(ta)们有助于建立拉丁(ding)美洲独(du)有的、本土的混血(xue)美学（mestizaje），这与萨义德想重建阿拉伯本土美学的热望（但没能实现）相吻合。爱(ai)德华不太了解拉丁(ding)美洲小说，但我记得他晚年和我在电话交谈中，提(ti)到发现加西亚(ya)·马尔克斯的中篇小说《没有人(ren)给他写信(xin)的上校》时(shi)那种孩子气的兴奋；他喜欢意大利贵族作家(jia)朱塞佩·兰佩杜萨写的《豹》——对力量枯竭(jie)的旧文化做出睿(rui)智、深刻的剖析(xi)，出于同样的原因，他也会喜欢卡彭铁尔的小说，这些小说同样呼(hu)吸着新大陆的空气。